【2023年08月04日訊】亞當·史密斯(Adam Smith, 1723~1790)之所以被尊為「經濟學始祖」,就因為他在1776年出版的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(簡稱The Wealth of Nations)這本曠世巨著經典。該書被全球知名的產權經濟學大師張五常教授認為「迄今最好的一本經濟書籍」。
「原富」到「國富論」
這部經典出版126年之後才被譯成中文傳到東方,是翻譯大師嚴復(1854∼1921)在1902年(清光緒二十八年)10月,以文言文譯出,無新式標點符號而且是節譯;1931年郭大力和王亞南兩位先生合作將全文譯出,以《國富論》為書名分為上下冊出書。1968年,臺灣銀行經濟研究室再出版周憲文和張漢裕合譯的《國富論》上下冊。2000年時,謝宗林再重譯《國富論》上冊,2005年,謝宗林偕李華夏合譯《國富論》下冊。
《原富》這個最先的中文書名,似乎早已被《國富論》取代了。不過,這本經典的《國富論》這個通俗譯名卻很有值得商榷之處。嚴復所譯的《原富》,是以文言文翻譯,無新式標點符號,現代人想必難以讀懂,但該書由南洋公學譯書院出版發行後,梁啟超(一八七三—一九二九)卻大為稱讚說:「嚴氏於中學西學,皆為我國第一流人物。此書復經數年之心力,屢易其稿,然後出世,其精美更何待言!」何況嚴復又有「翻譯大師」美名,譯作自然符合其自訂「信、達、雅」的標準,再者「原」在文言文中有「往上或往根源追究」的意思。所以,《原富》這個譯名應該是很恰當的,也充分表達原著的旨意,畢竟 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這個長長的原文書名,旨意就是「探索「The Wealth of Nations」的本質及其肇因」,主角是「the Wealth」,亦即「財富」,問題就在「誰的財富?」史密斯明確指出是 「Nations」,關鍵點就是這個小小的「s」。
很有待商榷的「國富論」譯名
已故的自由經濟前輩、《自由中國》半月刊主筆夏道平先生(一九○七—一九九五),在一九八八年十月十日於中華經濟研究院出版的《經濟前瞻》上,撰寫了〈經濟學者應注意的一個小小「s」〉這篇短文,內容是由他寫給某刊物文稿中提到史密斯的這本經典名著,他用嚴復的中文譯名《原富》,卻被編輯改為《國富論》,所引發的感想。夏先生說他知道《國富論》這個中文譯名在早年中國大陸和後來在臺灣印行的版本都用,但他不願用它而樂於用《原富》。夏先生表示,從表面上看,這好像是很小很小的事情,但在觀念上卻會衍生對立的差異,以致在政策上可能帶來嚴重的後果。問題就發生在原著的書名中 「Nations」這個字的尾巴「s」是否有受到重視。
夏先生鄭重嚴肅的指出,這個小小的「s」之有無,關係到這本書所講的是什麼經濟學:是國際主義的,還是國家主義的?這的確是個很重要的區分。夏先生說:「代表古典學派的亞當.史密斯,失敗於他的價值論;而他的偉大處,在於方法論的個人主義,在於理想中的國際主義;從而他排拒集體主義的思想方法,排拒國家主義的偏狹立場。所以當他討論財富問題的時候,他不以一國為本位(儘管他書中講到的一些「事例」大都是英國的),而是著眼於多國。因此他在這部書名上用的「Nations」是多數式的。」
國際主義VS.國家主義
因此,夏先生認為《原富》這個譯名,雖未顯示出那個小小「s」所蘊含的國際意義,但不至於誤導到經濟國家主義。而用《國富論》這個譯名中的「國」字,卻可能有這種危險。這是因為中國文字的名詞,其本身沒有單數式和多數式之分。夏先生強調說,這不是他在咬文嚼字,也不能說他過於顧慮。事實上,當代各國的經濟學者,儘管不會不知道李嘉圖所發現的「比較利益法則」,但是,其中能夠一貫地忠於知識,而其意涵和言論不被政治神話中的「國家」陰影所籠罩者,畢竟還是少數。
夏先生於是在文末語重心長地說:「此所以世界各國所採取的經濟政策,幾乎沒有不是以鄰為壑,而弄得國際市場秩序—自動調整的市場秩序,經常陷於混亂。而且在混亂中的對策,不是苟且式的牽籮補茅屋,就是荒唐的抱薪救火。二十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之發生,仔細分析,即可看出經濟國家主義之作祟。基本的利益法則,是沒有國界的,如果它一時受阻於國界,其終極的後果是大家受害。」
我非常認同夏先生的說法及其疑慮,尤其對照當前的世界,各國都在從事貨幣戰爭,也在進行經濟戰爭,新重商主義的「國家經濟主義」瀰漫全球,爭權奪利、爾虞我詐的國際經濟談判司空見慣,自由貿易受到抹黑、訕笑。二 ○○八年諾貝爾經濟學得主克魯曼(P. Krugman, 1953- )剛出道時,由其「國際貿易」專業領域立場,大力針砭「經濟國家主義」,對麻省理工學院的經濟學家佘羅(Lester C.Thurow, 1938~2016)大力撻伐。佘羅在一九九二年春出版的《世紀之爭》( Head to Head)一書暢銷全球,被克魯曼認為與該書副標題「一場即將來臨的經濟戰爭」密切相關,該書並獲得當時的美國總統柯林頓及許多有影響力人士的支持,可見「經濟戰爭」、「國與國之間的經濟戰爭」普受認同。本來,將經濟「競爭」比擬成「戰爭」,是「非經濟領域人士」的習慣,優勝劣敗的達爾文(Darwin, 1809-1882)進化論也不適用於經濟界,但佘羅這位全球知名的經濟學家竟帶頭鼓吹,這對亞當.史密斯的經濟學是一種反動。正如克魯曼所言:對訓練有素的經濟學家來說,把國際貿易當作與軍事敵對相似的戰爭觀點,聽起來是非常奇怪的。
不過,我們必須承認,現實世界是有許多貿易衝突和「策略性貿易政策」的事實,這也是各國政府決策者、商業領袖,以及有影響力的知識分子之看法,也就是這些地位關係重要的人士抱持「貿易是類似軍事戰爭」的觀點,他們基於自身的利益,對於「競爭是互利的道理」故意無視或全然無知,於是「商戰」不但在輿論上居絕對優勢而流行,也表現在競逐「國家競爭力」上,致使「貿易保護」成為常態。其實,這也正是重商主義和新重商主義者的論點及主張,是亞當.史密斯反對,甚至要破除的。
所以,將史密斯的這本經典用「國富論」這個中文譯名,的確有「一國本位」的味道,與史密斯的「多國」、「全部國家」的本意有所扞格,而夏先生的提醒也非小題大作,而應嚴肅辨正。
雖然曾有學者辯說史密斯當時的英國,擁有許多殖民地,因而史密斯所指的多國還是只指大英國協。不過,縱使如此,一來「日不落國」幾已包括全球,二來不分本國、殖民地都一視同仁。因此,既然史密斯意在探尋財富的本質和起源,當然含括的對象就是諸多國家的人民,亦即如何讓全球民眾都能得到愈來愈多促進生活福祉的財富。
「以鄰為壑」的「經濟國家主義」
《國富論》這個中譯名的確容易被誤導到「經濟國家主義」,讓各國的領導者及其人民只顧自己國家的財富之增進,於是在觀念的錯誤引導下,衍生出「保護主義和保護政策」,而「以鄰為壑」的不幸後果也就層出不窮。夏先生特別提醒我們注意:二十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之發生,仔細分析,即可看出經濟國家主義的作祟。
史密斯的經典大作講的是「分工合作」,由之引出的基本經濟法則,也應該是沒有國界的,一旦不幸受阻於國界,其終極後果是大家都受害。二十多年來 GATT(關稅暨貿易總協定)、WTO (世界貿易組織)不斷地推展自由貿易,「經濟無國界」已是再熟悉不過的名詞,民族國家在經濟事務上似乎走到終站,但在二十一世紀卻又走回「經濟國家主義」,此時再回頭檢視史密斯這本經典鉅著的中譯,確實更饒富意義!
那麼,《國富論》這個通用的中文譯名是不該再繼續使用了,但選用什麼譯名較恰當呢?在沒有更好的譯名出現前,讓我們回頭使用偉大翻譯名家嚴復先生最先用的《原富》吧!該譯名雖未能點出「多國」、「全球人民」的國際意義,但卻傳神地點出「財富起源」的原味,而且「富」既未特指,自可適用多國。在此我們也應已見識到「文字、語言的魔力」,以及「翻譯」的重要性。
返還「原富」
其實文字、語言的威力在日常生活中時常可以碰到,其關乎文化、生活習慣是無可置疑的。近來台灣多所大學強迫用英文教學、中研院的院士也曾倡言以英文寫作和多用數學,以及「翻譯」向來在臺灣都被視作不登大雅之堂,更長期受學術界鄙視。趁此反省《原富》中譯名的機會,順便呼籲大家以富於內涵的思考態度,嚴肅看待這些影響深遠的課題。
史密斯這本經典的中文譯名由「原富」到「國富論」,雖和史密斯的原意背離,但和現實世界卻較為相符,此也印證現實人間向下沉淪,社會上充斥爭權奪利、衝突、敵對,甚至「人人為近敵」,而「國富論」的譯名難免有推波助瀾之嫌。既然二○○○年又再重譯該本經典的上冊,二 ○○五年再譯下冊,而且又是好友謝宗林主其事,他也是夏先生的知音,為何沒趁機至少回到「原富」這個最初的較適當譯名呢?「國富論已經普及,換名就不被人知曉了!」或許!但,即使新出版的譯本內容較能正確詮釋史密斯的原意,譯筆也佳,較合乎「信、達、雅」,但厚厚兩大冊,現代人很難耐心讀完,何況如經濟名家哈利.強森(Harry G. Johnson, 1923-1977)在一九六一年五月,於《美國經濟評論》(American Economic Review)這本全球數一數二經濟學術期刊發表的「The General Theory After Twenty–five Years」這篇論文中所說的:「大凡被稱為經典名著,就是每一個人都聽過,卻沒人真正看過的書。」(……a classic–meaning a book that every one has heard and no one has read.)如此一來,對於這世代和未來世代的華人就可能被誤導了,因而我覺得有必要一再將事情說清楚、講明白,也盼望不要再用「國富論」這個譯名了!
作者是中華經濟研究院特約研究員